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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朝那些事儿·第5部 帝国飘摇_第十一章 千古,唯此一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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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这时,顶替人贩子位置的,就是张居正。李太后会以七十岁老太太的口吻、神秘诡异的语气,对闹腾小孩说道:

    “你再闹!让张先生知道了,看你怎么办?”(使张先生闻,奈何?)

    这句话对万历很管用,很明显,张先生的威慑力不亚于人贩子。

    自古以来,用来吓唬小孩的人(或东西)很多,从最早泛指的老妖怪、魔鬼(西方专用),到后来的具体人物,比如三国时期合肥大战后,战场之上剽悍无比的张辽同志,就曾暂时担任过这一角色(再哭,张文远来了)。再后来,抗日战争时期,日本鬼子也客串过一段时间。到我那时候,全国拐卖成风,人贩子又成了主角。

    总而言之,时代在变,吓人的内容也在变,但有一点是不变的,但凡当这类主角的,绝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角色。

    所以从小时起,在万历的心中,张居正这个名字代表的不是敬爱,而是畏惧,而这在很大程度上,应该归功于他的那位生意人母亲。

    对不断恶化的局势,张居正倒也不是毫无察觉,在醉酒事件之后不久,这位老奸巨猾的仁兄曾提出过辞职,说自己干了这么多年,头发也白了,脑袋也不好用了,希望能够早日回家种红薯。报告早晨打上去后,一顿饭工夫回复就下来了——不行。

    万历确实不同意,一方面是不适应,毕竟您都干了这么多年,突然交给我,怎么应付得了;另一方面是试探,毕竟您都干了这么多年,突然交给我,怎么解释得了。

    两天后,张居正再次上书,坚决要求走人,并且表示,我不是辞职,只是请假,如果您需要我,给我个信,我再来也成。

    张居正并不是虚情假意,夏言、严嵩、高拱的例子都摆在眼前,血淋淋的,还没干,唯一能够生还的人,是他的老师徐阶,而徐阶唯一的秘诀,叫做见好就收。

    现在是收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这话一出来,万历终于放心了,不是挖坑,是真要走人。按照他的想法,自然是打算批准了,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,大团圆结局是可以期待的。然而关键时刻,闹事的又出场了。

    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区别的,最大的区别在于,政治家是养羊,生意人是养猪。养羊的,每天放养,等到羊毛长长了,就剪一刀接着养,无论如何,绝不搞鱼死网破、羊死毛绝的事情;而生意人养猪,只求养得肥肥的,过年时一刀下去,就彻底了事,没有做长期生意的打算。

    李太后是生意人,她没有好聚好散、细水长流的觉悟,也无须替张居正打算,既然好用,那就用废为止,于是她开了尊口:

    “张先生不能走,现在你还年轻,等张先生辅佐你到三十岁,再说(待辅尔到三十岁,那时再作商量)!”

    这可就缺了大德了。

    想走的走不了,今年都五十六了,再干十年,不做鬼也成仙了。

    想干的干不上,今年才十八岁,再玩十年,还能玩出朵花来?

    但太后的意旨是无法违背的,所以无论虚情假意,该干的还得干,该玩的还得玩,张居正最后一个机会就此失去。

    既然不能走,那就干吧,该来的总要来,躲也躲不掉,怀着这种觉悟,张居正开始了他最后的工作。

    从万历八年(1580)到万历十年(1582),张居正进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。他日以继夜地工作,贯彻一条鞭法,严查借机欺压百姓的人员,惩办办事不力的官员,对有劣迹者一律革职查办,强化边境防守。俺答死了,就去拉拢他的老婆三娘子(当年把汉那吉没娶过去的那位),只求对方不闹,里里外外,只要是他能干的,他都干了。

    大明帝国再次焕发了生机与活力,边境除了李成梁时不时出去砍人外,已经消停了很多;国库收入极为丰厚,存银达到几百万两,财政支出消除了赤字;地方粮仓储备充足,至少饿不死人,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完美。

    与蒸蒸日上的帝国相反的,是张居正蒸蒸日下的身体。在繁杂的工作中,他经常晕倒,有时还会吐血,然而事已至此,又能如何?

    这就是张居正的最后两年,每一天,他都相信国家的前途,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计,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迹,相信那伟大的抱负终会实现。

    以他的生命为代价,他坚信这所有的一切。

    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,都洒满了理想与信念的光辉。

    失去、得到

    万历十年(1582)六月二十日,帝国内阁首辅、上柱国、正一品太师兼太傅、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,年五十八,谥文忠。

    张居正死了,皇帝十分之悲痛。这是真的,毕竟一个人陪伴了自己那么久,干了许多事,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,所以他很是哭了几场,甚至有几天悲痛得上不了朝。

    悲痛之余,他还下令抚慰张居正的家人,并举办了隆重的悼念活动,一时之间,全国处处都是哀悼之声。

    但以他和张居正的关系,和从前那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,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,所谓十分之悲痛,其实也就悲痛十分钟而已。

    所以在短暂悼念之后,长期清算的时候就到了。六月份张居正死,十二月份就动手了,当然,对手还不是张居正。

    事实上,在当时的朝廷里,最为人嫉恨的人,是冯保。张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,一步一步熬上来的,冯太监这样一步登天的人,要不是后台硬,早就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。

    现在张居正死了,但冯保似乎还是很镇定的,因为小时候冯保经常陪小皇帝玩,万历也对他很亲热,不叫他名字,只叫他大伴,关系相当之铁,所以他认为,纵使风雨满天,天还塌不下来。

    然而天就塌下来了。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,几天之后当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状信上大笔一挥,下了结论:冯保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。

    冯保措手不及,当时就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冯保同志敬请

    节哀,蠹国虽是胡说,欺君却是事实。其实一直以来,他都是排在万历最讨厌人榜的第二名,仅次于张居正,因为这位仁兄一直以来都在干一件万历最为讨厌的事情——打小报告。

    自打掌权后,冯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,但凡万历有啥风吹草动,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李太后,什么斗蛐蛐、打弹弓,包括喝醉酒闯祸的那一次,都是他去报告的。

    在我小时候,这种人一般被叫做“特务”,是最受鄙视的。到了万历那里,就成了奸贼,年纪小没能量,也无可奈何,长大以后那就是两说了,不废此人,更待何时?

    冯保闯了这么大的祸,竟还如此盲目乐观,其实原因也很简单:一个人当官当久了,就会变傻,并产生一系列幻觉,自我感觉过于良好,最后稀里糊涂完蛋去也。

    不过看在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份上,万历还是留了一手,安排他去南京养老,也没要他的命。

    这是冯保,张居正就没那么好对付了。他在朝中经营多年,许多大臣都是他的人,现在刚死不到一年,立刻翻案恐怕众怒难犯。更麻烦的是,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也是张居正一手提起来的,自然不肯帮忙,要想整治张先生,谈何容易。

    然而很快,万历就发现自己错了,种种蛛丝马迹表明,除自己外,张先生还有一个敌人,一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——张四维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极为古老的复仇故事,在真相揭开前,张四维已隐忍了太久。

    张四维,字子维,山西蒲州人,嘉靖三十二年进士。看起来,这不过是份普通的官僚记录,但实际上,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。

    张四维的父亲,叫做张允龄,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,不算什么人物,但他母亲王氏却不同凡响——王崇古的姐姐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。之前已经说过,朝廷实力派人物杨博也是山西人,而且他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,也就是说,杨博的儿媳妇是张四维的表妹,看上去比较复杂是吧,后面还有。

    后来张四维生了两个儿子,一个叫张甲徽,一个叫张定徽,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结婚,老婆却是亲姐妹——杨博的两个孙女。

    什么叫特殊利益集团,相信你已经明白了。

    王崇古是宣大总督,杨博是兵部尚书(后改吏部尚书),位高权重,却并非张居正的人,还经常对他颇有微辞。舅舅和亲家都这样,张四维的立场自然也差不多。

    当然,张四维的这些路数张居正都很清楚,所以早在万历三年(1575),他就推荐张四维进入内阁,成为了大学士,也算是先下手为强,卖个人情。

    然而这一次,他终于犯了一个错误,一个他的老师曾经犯过的错误。

    十年前,徐阶推荐高拱入阁,认为能卖高拱一个人情,十年后,张居正也这样想。

    但事实上,张四维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,在这个人的心中,还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。

    五年之前的那一天,殷士儋大闹内阁,要和高拱单挑,张居正劝架,却也挨了骂,正是在这场闹剧中,张居正坚定了除掉高拱的决心,但与此同时,他似乎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——为什么殷士儋会在那一天突然发作?

    原因很简单,因为就在那一天之前,殷士儋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:高拱准备赶走他,换一个人入阁。实在是忍无可忍,殷学士鱼死网破,这才算雄起了一回。

    而那个由高拱安排、入阁顶替殷士儋的人,正是张四维。

    对于这份五年之后迟到的邀请,要他感恩戴德,实在比较困难。

    好了,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,我们现已掌握了如下四点:

    一,王崇古与高拱关系紧密,他的职务是由高拱推荐的。

    二,张居正准备解决高拱之时,杨博曾亲自上门,为高拱求情。

    三,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,也是杨博的亲家。

    四,高拱曾推荐张四维入阁,以取代不听话的殷士儋。

    于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:

    张四维是高拱的亲信,一个由始至终、极为听话的亲信。

    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,当张居正联合冯保赶走高拱的时候,一道阴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后。

    当然,自信的张居正是绝对不会在意的,在得意的巅峰,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。于是当内阁缺少跑腿的人时,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四维,那个看上去极其温顺听话的张四维。

    之后的一切,就是顺理成章了,张居正活着,他无能为力,现在人死了,该是行动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万历十一年(1583),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突然发难,上书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,就如同预先彩排过一样,原先忠心耿耿、言听计从的诸位大臣一拥而上,把张居正从五六岁到五十六岁的事情都翻了出来,天天骂日日吵,唯恐落后于人。

    眼见群众如此配合,万历自然也不客气,立刻剥夺了张居正的太师等一切职务,并撤销了他“文忠”的谥号。之后不久他更进一步,抄了张先生的家。

    之所以搞抄家,原因只有两个,愤怒,以及贪婪。

    在万历小时候,张居正经常对他提出一个要求——勤俭。每年过年的时候,万历想多摆几桌酒席,张居正告诉他,国家很困难,应该节俭,万历表示同意。皇帝进出场合多,万历想多搞点仪仗,显显威风,张居正告诉他,这些把戏只会浪费国家资源,搞不得,万历表示同意。

    在张居正死前,无论万历对他有何不满,也就是个工作问题,然而随着检举揭发的进一步进行,皇帝大人惊奇地发现,原来张先生的日子过得很阔,不但好吃好喝,而且出门阔气无比,还有顶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。

    让我省吃俭用,你自己过舒坦日子?还反了你了!

    在愤怒之后,就是贪婪了,毕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钱,被卡了这么多年,不发泄实在对不起自己,抄家既能出气,又能顺便捞一把,何乐而不抄?

    万历十一年(1583)四月,抄家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其实说起来抄家也没啥,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,倒霉了就抄家,抄完拉倒,今天你抄我,明天我抄你,世道无常,习惯了就好。

    但是张家的这次抄家,却并非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,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剧,是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。

    四月底,司法部副部长丘橓由北京出发,前往张居正老家荆州抄家。本来也没什么,人到了就抄好了,可是破鼓总有万人捶,对广大官员们而言,看见人家落井,不丢一块石头下去,实在是件太难的事情。

    原先毕恭毕敬的地方官听说张居正倒了台,为了在抄家中争取一个好的表现,竟然提前封住了张家的门,不准人转移财物。

    这么一搞,不但财物没能转移,连人也没转移,因为张家的几十口人还躲在家里,又没有粮食。但这似乎不关地方官的事,于是等丘部长抵达,打开门的时候,他看见的,是十几个已经饿死的人和几十个即将饿死的人。

    没关系,饿不死的,抄家也可以抄死你。

    经过几天的抄家统计,从张居正家中共抄出黄金上万两、白银十多万两。如此看来,张居正在搞政治的同时,也没少搞经济,但总的来说,还不算太过分,和他的前辈严嵩、徐阶比起来,也算是老实人了。

    没办法,大仇未报,人家本来就是冲着人来的,很快就传出消息,说张居正家还隐藏了二百万两白银,不抄出来誓不罢休。于是新一轮运动开始,先是审,审不出来就打,打得受不了了,就自杀。

    自杀的人,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,但在死前,他终于发觉了那个潜伏幕后的仇人,并在自己的遗书中发出了血泪的控诉:

    “有便,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,今张家事已完结,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!”

    所谓张凤盘,就是张四维,所谓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,相信读过书的都能明白,这是一句骂人的话,还顺道拉上了万历。

    这就是张敬修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呐喊。

    但张敬修不会想到,他这一死,不但解脱了自己,也彻底解脱了张居正,以及所有的一切。

    张敬修一死,事情就闹大了,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,而且还是张居正的儿子,实在太不像话。恰好张四维两个月前死了爹,回家守制去了,他这一走,原先的内阁第二号人物申时行,就成为了朝廷首辅。

    这位仁兄还比较正派,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,连夜上书要求严查此事。万历也感觉事情过了,随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,并发放土地,供养张居正的母亲家人。

    事情终于解决了,万历的仇报了,他终于摆脱了张居正的控制,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力。张四维的心愿也已了结,他在家乡守孝两年,即将期满回朝之际,却突然暴病身亡。厚道的人说他死得其所,不厚道的人说这是干了缺德事,被张居正索了命。

    无论如何,仇恨与痛苦,快乐与悲伤,都已结束。

    在之前的文章中,我曾经写过无数个人物,有好人,也有坏人,而张居正,无疑是最为特殊的一个。

    他是一个天才,生于纷繁复杂之乱世,身负绝学,以一介草民闯荡二十余年,终成大器。

    他敢于改革,敢于创新,不惧风险,不怕威胁,是一个伟大的改革家。他也有缺点,他独断专行,待人不善,生活奢侈,表里不一,是个道德并不高尚的人。

    一句话,他不是好人,也不是坏人,而是一个复杂的人。

    但在明代浩如烟海的人物中,最打动我的,却正是这个复杂的人。

    十年前,当我即将踏入大学校园时,在一个极为特殊的场合,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:

    你还很年轻,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人,经历很多事,得到很多,也会失去很多,但无论如何,有两样东西,你绝不能丢弃,一个叫良心,另一个叫理想。

    我记得,当时我碍于形势,连连点头,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。

    一晃十年过去了,如他所言,我得到了很多,也失去了很多,所幸,这两样东西我还带着,虽然不多,总算还有。

    当然,我并不因此感到自豪,因为这并非是我的意志有多坚强,或是人格有多高尚,唯一的原因在于,我遇到的人还不够坏,经历的事情还不够多,吃的苦头还不够大。

    我也曾经见到,许多道貌岸然的所谓道学家,整日把仁义道德放在嘴边,所作所为却尽为男盗女娼之流。

    我并不愤怒,恰恰相反,我理解他们,在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,他们选择了前者,仅此而已,虽不合法,却很合理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,是否所有的人在历经沧桑苦难之后,都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。

    直到我真正读懂了张居正,读懂了他的经历、他的情感,以及他的选择。我才找到了一个答案,一个让人宽慰的答案。

    他用他的人生告诉我们,良知和理想是不会消失的,不因富贵而逝去,不因权势而凋亡。

    不是好人,不是坏人,他是一个有理想、有良心的人。

    张居正,字叔大,嘉靖四年(1525)生,湖广江陵人。

    少颖敏绝伦,嘉靖十八年(1539)中秀才,嘉靖十九年(1540)年中举人,人皆称道。

    嘉靖二十六年(1547),成进士,改庶吉士,授翰林编修,徐阶辈皆器重之。

    嘉靖四十一年(1562),徐阶代嵩首辅,倾心委于张居正,信任有加,草拟遗诏,引与共谋。

    隆庆元年(1567),张居正四十三岁,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,加少保兼太子太保,进入内阁。

    隆庆六年(1572),隆庆驾崩,张居正引冯保为盟,密谋驱逐高拱,事成,遂代拱为内阁首辅。

    万历元年(1573),张居正主政,推行考成法,整顿官吏,贪吏闻风丧胆,政令传出,虽万里外,朝下而夕奉行。

    万历六年(1578),丈量天下土地,推行一条鞭法,百姓为之欢颜,天下丰饶,仓粟充盈,可支十年有余。

    万历十年(1582)六月,张居正年五十八岁,去世,死后抄家。长子自尽,次子充军。

    有的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有的人死了,他还活着。

    世间已无张居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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